任何一种解放都是把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还给人自己。
——马克思《论犹太人问题》
在《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》(下简称《手稿》)中,马克思着重讨论了人的四种异化,即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、自己的生命活动、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以及由上述三个事实而带来的直接结果——人同人相异化。
笔者认为,以上四种异化直接于劳动,而宏观过程中后期的异化则根源于制度。从表面看,异化的直接表现似乎是劳动产品,其实不然。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,“在劳动对象的异化中不过总结了劳动活动本身的异化、外化。”因此,劳动活动的异化是人类一切异化的直接起源。
这种意义上的异化是对人本质最大意义的否定。因为人类社会的历史归根到底是劳动发展的历史,人类社会的历史以及人的本身寄托于劳动活动。劳动的异化即意味着对人的本质最大的否定。劳动本身,这种自由自觉地活动被贬低为一种手段时,人就与动物无异。从人的本性来说,他的对象正是他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其他。当生活本身仅仅成为生活的手段时,他的活动便完全不是自由的活动,而是臣服于生活之外对象的活动了。因此,他“自己的本质变成仅仅维持自己生存的手段”。
笔者认为,当劳动从生命的意义退化成“外在的东西”时,更高级的异化,也就是最根本的、人性的异化产生了。在这里,异化已经不仅仅表现为“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,他的产品的力量和数量越大,他就越贫穷。工人创造的商品越多,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”,更是工人对自我的否定。更进一步说,是人对本身的否定,也是人对自己的本质以及自己的一切产物的否定。在资本主义制度下,工人由于不掌握生产资料,因此只能从事异化的生产。他并非出于他的本性而快乐地从事生产,相反,他是为了工资而痛苦地生产。这种痛苦来自于对他自身及其产品价值的怀疑,以及早期对于纯洁的劳动的向往而不得产生的痛苦,而后者在反复地“让人家来鞣”以及自己也去“鞣”的过程中最终也丧失了。他本人从肉体和心灵上完全变成了工资的奴隶。
我们可以看出,正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引发了这样的悲剧。这里有一个不引人注意的事实,即资本家——我们认为控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压榨工人的罪魁祸首——的身份是双重的。他同时具有经济意义上的地位和哲学意义的身份(事实上工人也是如此)。资本家以经济身份操控工人走向自我异化的道路,然而却是后者描绘出了资本家哲学意义上的身份。因为“通过异化劳动,人不仅生产出他同作为异己的、敌对的力量的生产对象和生产行为的关系,而且生产出其他人同他的生产和他的产品的关系,以及他同这些人的关系。正象他把他自己的生产变成使自己失去现实性,使自己受惩罚一样,正象他丧失掉自己的产品并使它变成不属于他的产品一样,他也生产出不生产的人对生产和产品的支配。正象他使他自己的活动同自身相异化一样,他也使他人占有非自身的活动。”从这个角度看,资本家哲学意义上的身份是后产生的,是由工人塑造的,然而这却是一个必然。在早期资本主义时代,工人除了臣服于资本家似乎别无选择——除非他将死亡作为自己终极意义的实现。因此,异化劳动和因之被生产出的“非占有”和“占有”的关系的产生也就不足为奇。
这样,“资本家”的含义除“掌握和控制资本的人”(经济意义)之外,增加了“占有非自身活动的人”(哲学意义)。国际歌中写道:“一切归劳动者所有,哪能容得寄生虫!”然而一个悲惨的事实是,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,劳动者不仅仅一无所有,反而更不像人!最接近劳动的人从心理上已经对自己产生了无尽的否定,甚至丧失了意志,从生理上几乎已经完全趋同于动物;反而最远离劳动的寄生虫却缩在人的皮囊中,占有着本不应不属于他们的劳动品,甚至妄图以“无节制的挥霍浪费和放纵无度的非生产性消费决定着别人的劳动,从而决定着别人的生存”!这一系列荒唐事情的发生无不是源于“异化”。
在这样的世界里,社会关系被“物”操纵而不是被人决定。正如马克思所说,要解放,就要把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还给自己。“必须推翻那些使人成为受屈辱、被奴役、被遗弃和被灭失的东西的一切关系。”只有从人的完全丧失实现人的完全恢复,才能实现自我解放。也就是我们所熟知的“被剥削被压迫的阶级,如果不同时使整个社会一劳永逸地摆脱任何剥削、压迫以及阶级差别和阶级斗争,就不能使自己从进行剥削和统治的那个阶级的控制下解放出来。”
这种积极的扬弃,必将通过共产主义的实现来完成。私有财产的废除将是“劳动异化”的彻底终结,也将意味着一切异化将成为上一个社会形态的历史。马克思指出,“私有财产的积极的扬弃,作为对人的生命的占有,是一切异化的积极的扬弃,从而是人从宗教、家庭、国家等等向自己的人的即社会的存在的复归。”也就是说,劳动的去异化过程将是人的本质的复归过程。
劳动的去异化性是如何实施的?私有财产的积极扬弃是怎样形成的?这涉及到一个最大范围的异化。资本主义制度在压榨工人,养肥资本家的过程中正在将自己一步步推向灭亡。而资产阶级以剥削劳动者的方式走向“人”的道路时,生产的正是他自己的掘墓人!如果认为对人本质的异化是高级的异化形态,那么私有制(或剥削的资本主义制度)异化将是一切高级异化的总和。
如马克思所说,劳动者的异化使得资本家获得了“资本家”的身份。而资本家本身在不断压榨无产阶级的过程中,也就是资本家走向异化的过程。只不过这种异化是温和的,是令资本家得到满足而无所察觉的。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,“私有制在自己的经济运动中自己把自己推向灭亡,但是它只有通过不以它为转移的、不自觉的、同它的意志相违背的、为客观事物的本性所制约的发展,只有通过无产阶级作为无产阶级——这种意识到自己在精神上和肉体上贫困的贫困、这种意识到自己的非人性从而把自己消灭的非人性——的产生,才能做到这点。”而这一过程,恰恰是由最不希望私有制破灭的资本家完成的。
资本家利用自己对生产资料的掌握实现了对无产者的控制,使后者走上了自我异化的道路。他却没有意识到,这种无限制压榨无产者的行为正是他异化的表现。在不断的剥削和压榨中,无产者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贫困和非人性,无产者的队伍越来越壮大。无产阶级的胜利最终必然以消灭私有制、消灭资本家、最终消灭无产阶级自身而实现。
从历史角度看,“异化”道路的经历或许是必然的。一种异化的产生必将以另一种异化的高潮而终结,从而两种异化对人类的作用几乎完全抵消。从更广阔的角度看,资本家和无产者,他们都是异化的产物。人类本身是没有资产阶级或者无产阶级的,更不存在两者的对立,是异化的必然造成了对立的必然。扮演着不同角色的人,承担着的历史使命(虽然他们不自知)却是相同的,那就是再次走向异化的道路,用新的异化将前者终结。从这个角度看,无产阶级消灭资产阶级和消灭他自身完全等价。当一种对立走向极端时,它将以一种爆发而湮灭,而回归的是人的本性。当他们的历史使命完成时,他们的历史身份也便随之消失了。人又变成了“无差别”的人,劳动又成为了“劳动”自身。因此,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,他们的使命就是毁灭他们自己,更准确地说,是毁灭他们的身份,毁灭人与人之间的阶级差别,毁灭一切原有异化的存在。
在异化过程中,人类利用自然创造出了既不属于自然也不同于人本身的非人关系。正是这种非人关系实现了对人类社会的肉体和精神上的控制,既包括无产者,也包括资本家,以及一切被卷入到这一异化狂潮的一切人。异化实现者的后代将完成他们祖先遗留下的使命,在社会的异化狂潮中毁掉一切异化的结果。最终,一切将复归平静。
社会的表面平静下或许掩盖着新的异化的涌动,涌动之下掩藏着消灭它本身的异化力量。